郭崇韬阴沉着脸回到府中,没理会任何人,直接进了内书房,随即紧闭房门,将自己关在里面,半日不曾露面。
府上的人议论纷纷,皆不知如今贵为大唐枢密使、权倾一时一言九鼎的郭崇韬为何会如此愤懑。
有消息灵通者说道:“近来,匡国军节度使温韬被陛下赐名李绍冲,枢密使大人屡次劝谏,言其不可重用,陛下都没有纳谏,故而不顺心。”
“便是伪梁尚在时,助纣为虐,挖掘过我大唐山陵的温韬么?”有人问。
“可不就是他么!哎,这样的人,本该被夷九族的,但咱们攻灭伪梁后,此厮因献上赵岩的首级有功,并未被问罪,还得以保住了原来的官位!”先前那人愤愤道。
“原来如此!那他又如何得以受宠,被陛下赐名?”
“还能是为何,不就是以财货贿赂了宫中的那些伶官、宦官,还有那位贵妃么?”
“啊!这话可不能乱说,赶紧噤声!”
入夜后,府中来了一位常客,郭崇韬在东书房与其相见,两人深谈良久。
“观枢密使脸色,可知近来颇不顺心,却不知是为何?”冯道依然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和煦的笑道。
郭崇韬本就威严的国字脸,此时愈发显得凝重沉闷,“侍郎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冯道呵呵一笑,“自古以来,无论朝野,皆不乏小人,郭兄非是常人,如今又身居中枢,何必跟这些人俗人怄气?”
郭崇韬没好气道:“如冯老弟这般养气功夫,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冯道不打算继续跟郭崇韬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说起另外一事,若有所指道:“说起来,如今这天下也并非处处都是不顺心事。”
郭崇韬瞧了冯道一般,放松了身子,“冯老弟是说,北边儿?”
“难道不是?”
郭崇韬摇头一笑,意味莫名,“冯老弟可知,幽云最近战事如何?”
“李从璟既复平州,复克营州,又败耶律敌刺三万大军,这事如今谁人不知?”冯道说完这话,忽而一怔,眸子里闪过一抹精光,“难道说,战事最近起了变故?”
“如老弟所料。”郭崇韬道,“最新战报,耶律倍率大军驰援耶律敌刺,李从璟被迫撤出营州,退守扁关。算一算,边关激战也已多时,此番,面对契丹五万大军,李从璟能否守住扁关,保得平州不得而复失,还是未知之数!”
如此军情,冯道尚是初闻,心中难免惊讶,不禁为李从璟感到担忧,然转念一想,又道:“我听闻李从璟此番攻克平、营二州,只率领了万人出战,耶律倍、耶律敌刺五万大军南下,固然势大,然只要李从璟调兵遣将,以百战、卢龙两军共计三万人马,拥扁关之险,要拒之却是不难吧?”
郭崇韬摇摇头,“非如此也!”
“非如此,是为何?”
郭崇韬叹息道:“老弟曾为出使契丹之使臣,应知,陛下有与契丹暂息刀兵之意,李从璟与契丹开战,本已违背圣意,若其有光复平、营二州之大功,或可将功抵过,然眼下边军于营州失利,被迫退守扁关,再想得到朝廷支持,却是不能了。而无朝廷支持,幽云何以能以一地战一国?若是李从璟能以万人拒五万契丹大军也就罢了,倘若他尽起边军于扁关,焉知契丹不会尽起国内之兵,与其争胜负,以图收复平州?若是情势果真如此,则大唐、契丹必有国战!李从璟违命与契丹开战,已有罪责,其能将战事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也就罢了,而若导致两国全面大战,其行已是罪不容诛,他岂能如此行事?”
冯道长于政事,于军事并不如何擅长,但郭崇韬这番话说得明白,他已理解其意:大唐能接受与契丹局部战争,却不能接受与其全面战争!
“郭兄,契丹势大,不可不制啊!先前我有幸进入草原,得见契丹国内情况,深知其国力已非同小可,若是此时不加以遏止,以其目下态势,不出十年,必为中原大患!李从璟谋国不避难,谋生不避死,一片赤子之心,皆是在为大唐尽忠,且不说他有克复平、营二州的功劳,当其危难之际,朝堂岂能袖手旁观?”冯道不平道。
郭崇韬仍是摇头,“若是往日,情形或许不同,然则眼下朝堂局势,老弟岂不知晓?当此之际,陛下哪有心思太过关注幽云?”
冯道闻言默然,沉吟片刻,抬头道:“平州本我大唐疆土,之前为耶律阿保机豪夺,此为国耻,而大唐不能奈何。今李从璟取之,使其重归大唐,其行岂不雄壮,其利岂不深远?便是只保得平州,李从璟仍是大功,朝廷便不能相助一二?”
郭崇韬三度摇头,“不能。”
冯道终于怒而站起,“郭兄,你身居枢密使高位,统管天下兵事,竟不能在幽云危难之际,予其半分帮助?粮草,军械,当真半点也无?”
“眼下陛下无心兵事,我能如何?”郭崇韬无奈道。
冯道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忍住没说。
不久,两人不欢而散。
冯道走后,郭崇韬仍旧坐在原位,没有挪动。
良久之后,他走到书桌前,铺开宣纸,研墨提笔,写下一封书信。
“……恩师言归,兄亦尝思相助,然则眼下边地形势不明,战事莫测,恩师久在幽云,有积威,当坐镇幽州,断不可于此时离开……如有恩师坐镇边地,兄当调遣物资,送至幽云,稍壮吾弟军威……”
写罢书信,郭崇韬搁下笔,坐在檀木椅上,默然良久。
不知何时,他喃喃自语道:“老师,非是学生不体恤你病情,而是你一旦归朝,必与我争权。朝中小人边地,奸佞得势,学生已是举步维艰,容不得再受老师你的威压了……老师,勿要责怪学生,谁让你是大唐第一将?”
冯道辞别郭崇韬后,回到家中,也将自己关在了书房,谁也不理。
书房中早已有人相候。
“侍郎大人。”吴长剑向冯道行礼。
冯道回礼后招呼对方坐下,略显萧索道:“枢密使不肯相助幽云,我对不住从璟老弟啊!”说着,将和郭崇韬的谈话,简要告知了吴长剑。
吴长剑道:“李存审老将军进来病情日益严重,亟待归朝休养、医治,数次上书朝中,皆无回应。今日闻听侍郎大人之言,恐怕这其中因由,有大半在枢密使了。枢密使掌军事大权,对待幽云战事,尚且如此说辞,看来军帅所料不差,幽云已难从朝中获得多少支持。”
冯道不知该作何言。
吴长剑宽慰道:“侍郎大人也不必如此,今日枢密使大人虽未答应相助幽云,但有侍郎大人今日之请,又有军帅、李老将军与其情分在,想来枢密使不至于让朝堂,在幽云战事上,太过责怪军帅。如此,也不算没有收获。”
“世道如此,夫复何言?”冯道情绪有些低落,“就是苦了从璟和边军将士!”
吴长剑因没有抱过希望,所以不曾如冯道这般失望,犹能微笑道:“枢密使大人之所为,也不过是为己谋身罢了,算不得什么。”
“为己谋身……”冯道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时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他站起身,至窗前,推开窗叶,负手看向夜空。天黑月隐,不见星辰,寒风拂面,冬日气息冰冷刺骨,让人难免生出畏惧不前之意,只想窝在一角,护得己身暖和。
冯道眼神复杂,夹杂着痛苦和茫然,良久,他喟然而叹,悲愤道:“人人都在谋自己,何人来谋天下?”
……
李从璟放下手中的书信,提起笔,想要写一封回信,笔尖落在纸页上,却久久未动,以至于白纸上凝聚出一个偌大墨点。
他虽身在边地,最近又忙于战事,但对朝堂形势,却清楚得很,这其中固然有军情处在发挥作用,也有冯道、敬新磨、李嗣源等人时常与他书信来往。
李存勖沉溺享乐,荒废政事,赏罚失度,以至于良臣功将得不到重用,而谄媚小人屡获封赏、窃据要位,以他千年的历史观,他自然知晓,这是朝廷走向衰败、没落的节奏。
然则,李存勖从晋王到大唐皇帝,再到入主中原,积威深重,凭此,天下尚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大乱。
那句“竖子无德,天下必将乱于尔等之手”的感慨,并非针对某一个人,而是针对某一群人,针对大唐目下局势,是一种远见。因他知晓历史走向,故而更能在接触到某些信息后,被触动心弦。
于他而言,中原可以乱,但幽云却万万乱不得。不仅不能乱,还需得蒸蒸日上,不如此,不足以抗衡契丹。如何在大唐走向衰败的时候,使幽云逆流而上,提升自身综合实力,落脚点不仅在幽云如何变,也在如何应对朝堂反应。这是一个挑战,一个艰巨的任务。
扁关外,契丹大军正在大举进攻,交战声昼夜不息,仿佛要震碎这片山河一般。
推开门,李从璟就能看到扁关内墙,那里,百战、卢龙两军将士正在浴血奋战。
面对边地战场,眼见将士门前赴后继,一个个倒下,又一个个冲杀向前,李从璟心中的愤然并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郁,他拿着书信的手负在身后,自语道:“你们每个人都走了自己的道,却让天下百姓无道可走;你们每个人都在谋自己的身,却让这天下大身无处可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