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只是想看看那些东西而已,什么都不会拿。”哈利说。
拘留所柜台内的值班警察看着哈利,犹豫不决。
“别这样,托雷,你知道我的为人。”
托雷·尼尔森清了清喉咙:“我知道,可是你复职了吗,哈利?”
哈利耸了耸肩。
托雷侧过头,垂下双目,半睁着眼,仿佛正在过滤眼前的景象,过滤掉不重要的东西,而这个过滤网所筛选过的影像,显然对哈利有利。
托雷重重叹了口气,离开位子,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抽屉。正如哈利所料,欧雷克遭逮捕时身上被搜出的物品依然被保管在这里。只有当确定犯人要羁押多日,扣押的物品才会被送到波特森监狱,但私人物品并不一定会转送。
哈利细看那些物品。一些硬币。一个钥匙环,上面挂着两把钥匙。一个骷髅头和一个超级杀手乐队的徽章。一把瑞士军刀,里头折叠着刀片、螺丝刀和六角扳手。一次性打火机。最后还有一样东西。
哈利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心下感到万分震惊。报上称那个东西为“毒品现身”。
那是个一次性针筒,依然包着塑料包装纸。
“全都在这里了?”哈利问道,拿起钥匙环,仔细查看钥匙,手垂到柜台下方。托雷显然不喜欢哈利把物品拿到他的视线之外,倾身向前探望。
“没有皮夹?”哈利问道,“没有银行卡或证件?”
“看来是没有。”
“你可以帮我查一下物品清单吗?”
托雷从抽屉底部拿出一张折叠的表格,戴上眼镜,开始仔细核对。“还有一部手机,可是被拿走了,他们可能是想知道他有没有打过电话给被害人。”
“嗯,”哈利说,“还有什么?”
“还会有什么?”托雷说,浏览表格,确认每一项物品,“没有了。”
“谢了,没事了。谢谢你帮忙,尼尔森。”
托雷缓缓点了点头,依然戴着眼镜:“钥匙。”
“哦,对。”哈利把钥匙环放回抽屉,看见托雷确认钥匙环上仍挂着两把钥匙。
哈利离开拘留所,穿过停车场,踏上奥克班路,走到德扬区和伍立弗路,经过小卡拉奇,从小菜贩、戴面纱的穆斯林妇女、中东咖啡馆外坐在塑料椅上的老先生身边经过,最后来到灯塔餐厅。灯塔餐厅是当时救世军为了救济奥斯陆穷困潦倒之人所开设的餐厅。
哈利知道这个时节的灯塔餐厅颇为安静,但一到冬天,天气变冷时,里头就会人满为患。餐厅提供咖啡和现做三明治,替每人提供一套过季的干净衣服和一双来自军用物资剩余用品店的蓝色球鞋。二楼病房负责照料为了抢夺毒品而打架受伤的毒虫,情况急迫时还会替患者注射维生素b。哈利思索片刻,不知是否要进去拜访玛蒂娜,说不定她还在这里工作。一位诗人曾经写道,刻骨铭心的爱情过后,出现的会是小恋情。对哈利来说,玛蒂娜就是小恋情。但哈利不是为了她才来这里的。奥斯陆不算是个大城市,重度吸毒者不是聚集在此,就是聚集在船运街的差传会咖啡馆。玛蒂娜说不定认识古斯托和欧雷克。
然而哈利决定依照正确的顺序来办事,于是又迈步往前走,越过奥克西瓦河,从桥上往下看。他记得小时候这里的河水是棕色的,如今的河水却有如山泉般清澈,据说现在河里甚至钓得到鳟鱼。有了!他在两侧河岸的小径上看见许多药头。一切都是新气象,一切都是老样子。
他走到黑斯默街,经过圣詹姆斯教堂,顺着门牌号码往前走。残酷剧场的招牌。一扇门上有涂鸦,上面画了个笑脸。一栋烧毁的房子,大门敞开,里面空无一物。他找到了。眼前是一栋典型的奥斯陆廉价公寓,建于十九世纪,苍白朴素,四层楼高。哈利伸手去推大门,门一推就开,没有上锁,直接通到楼梯。门内弥漫着尿臊味和垃圾的臭味。
哈利注意到上楼沿路都有编码标签。栏杆松了。许多门上有门锁被捣坏的痕迹,并已换上更坚固的新门锁。他在三楼停下脚步,知道自己找到了犯罪现场,因为门上交叉贴着橘白相间的封条。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两把钥匙。这是他趁托雷查看物品清单时从欧雷克的钥匙环上拆下来的,他不确定当时拿了哪两把自己的钥匙换上去,反正在香港要配新钥匙并不困难。
其中一把钥匙是阿布思牌,哈利知道那是挂锁的钥匙,因为他以前买过一副。另一把钥匙则是菲恩牌,他将这把钥匙插进门锁,但插到一半就卡住了。他再用力往里头插,并试图转动。
“可恶。”
他拿出手机。她的号码在他的联系人列表中显示为“b”。他的手机里只有八个联系人,所以联系人姓名只要一个字母就够了。
“我是隆恩。”
哈利最喜欢贝雅特·隆恩的地方,除了她是跟他合作过的最优秀的两位刑事鉴识人员之一,以及她总是把信息浓缩成最简洁的信息之外,她也跟哈利一样,不会用多余的言辞来使得案情更加沉重。
“嗨,贝雅特,我在黑斯默街。”
“你在犯罪现场?你去那里做什……”
“我进不去,你那里有钥匙吗?”
“我这里有钥匙吗?”
“你不是负责这里的所有事务吗?”
“我这里当然有钥匙,但是我不想给你。”
“这是当然,但犯罪现场有些地方总是需要二次查看,对不对?我记得有个鉴识大师说过,鉴识人员对命案现场的勘察再怎么彻底也不为过。”
“原来你还记得这句话。”
“那是她对受训者说的第一句话。如果你要进行二次勘察,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在一旁观摩。”
“哈利……”
“我什么都不会碰的。”
一阵静默。哈利知道自己在利用她。贝雅特不只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的朋友,但最重要的是她已为人母了。
贝雅特叹了口气:“给我二十。”
对她而言,连“分钟”这两个字都嫌多余。
对哈利来说,“谢谢”这两个字也是多余,所以他直接挂上电话。
楚斯·班森警官缓缓走在欧克林的走廊上,根据他的经验法则,脚步走得越慢,时间就过得越快,而世界上他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时间。办公室里等着他的是一张破旧办公椅和一张小办公桌,桌上堆着一沓装样子成分居多的报告。桌上的计算机他通常用来上网,但自从警署员工可以浏览的网站受到大幅限制之后,连上网都变得无聊,而且由于他隶属于缉毒组而非性犯罪组,因此不久之后他就得解释为什么要上那些网站。楚斯端着满满一杯咖啡,走进办公室,来到桌前,小心不让咖啡溅出,洒到具备218马力的新奥迪q5宣传册上。q5是休旅车,不是巴基斯坦人爱开的那种烂车,它非常强悍,可以把沃尔沃v70警车远远抛在后方的尘沙之中。这辆车可以彰显你的不凡。可以向住在赫延哈尔附近新房子的她,显示他身价不菲,不是无名小卒。
米凯在周一的全体会议上表示,维持目前状态是最重要的,我们已经有了明确的收获。言下之意就是:新人别来多管我的闲事。“我们总希望街上的吸毒者越来越少,但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得到这么好的成绩,故态复萌的危险性也相对提高。各位要记住希特勒在莫斯科战役中挫败所带给世人的教训,千万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
楚斯大概明白这段话的意思,那就是你可以把脚搁在办公桌上,度过漫漫长日。
有时他渴望返回克里波。侦查命案跟缉毒不同,用不着搞政治,只要破案就能画下句号。但米凯坚持要楚斯跟他一起从克里波转调来欧克林,说他深入敌军阵营需要盟友,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个人在他遭受攻击时可以帮他掩护。不用说,米凯也会替楚斯掩护。比如说最近一起案件中,楚斯在审讯一名少年时下手过重,很不幸地使得少年脸部受伤。当然,米凯把楚斯大骂了一顿,说他痛恨警察行使暴力,不希望在自己的部门看见这种事发生,还说如今他身为长官,有责任把楚斯的行为回报给检察官,让她评估这件事是否该进一步递交给政风处。所幸少年的视力恢复正常,米凯也妥善打发了少年的律师,撤销了对少年持有毒品的指控,后来一切都恢复平静。
现在部门里同样风平浪静。
只能把脚搁在办公桌上,度过漫漫长日。
他一天至少会把脚搁在办公桌上十次。就在他要做出这个动作时,他望向窗外的布兹公园,以及通往监狱大道中央的那棵老椴树。
它贴出来了。
那张红色海报贴出来了。
他觉得全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心跳加速,心情亢奋。
下一刻他已起身,穿上外套,抛下咖啡。
从警署到旧城区教堂快步走只需要八分钟。楚斯沿着奥斯陆街走到纪念公园,左转走上迪维克斯桥,来到奥斯陆的核心地区,这里也是奥斯陆的发源地。旧城区教堂的外观装饰少到让人觉得穷酸,不像警署旁的新浪漫主义教堂有着各种各样的庸俗装饰。不过旧城区教堂拥有比较多的精彩历史,但前提是小时候祖母在曼格鲁区跟楚斯说的故事至少有一半的真实性。奥斯陆的卫星城镇曼格鲁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创建之后,班森家族就从衰败的奥斯陆市区搬了过去。奇怪的是,班森家族在曼格鲁区反而觉得自己是外来移民,但他们其实是地地道道来自奥斯陆的家族,已在当地打拼了三代。这是因为卫星城镇的居民多半是农民或外地人,来这里展开新生活。七八十年代,每当楚斯的父亲酗酒,坐在公寓里对所有看不顺眼的人或事破口大骂,楚斯就会跑去找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米凯,或是跑回旧城区找祖母。祖母告诉他说,旧城区教堂盖在一家十三世纪的修道院上,那家修道院里的修道士曾把自己锁在院里祈祷,躲避黑死病,但人们都说他们只是逃避基督徒照顾感染者的责任而已。八个月后,院里一片死寂,大臣命人破门而入,发现许多老鼠正在啃食修道士的腐烂尸体。
祖母最爱说的床边故事是关于一家精神病院的,当地人称之为“疯人院”,这家精神病院由修道院改建而成,里面有些患者抱怨说晚上看见许多头戴兜帽的男子在走廊上行走,其中一名男子还掀开兜帽,露出苍白的脸庞,上头布满老鼠的咬痕,眼窝空空如也。但楚斯最爱听的是阿斯基·厄勒古的故事,此人有个外号叫“顺风耳”。阿斯基生活在一百多年前,当时奥斯陆被称为克里斯蒂安尼亚,已发展为颇具规模的城镇,当地有一座历史久远的教堂。据说那时阿斯基的鬼魂会在墓园、附近街道、港口区和夸拉土恩区游荡。楚斯的祖母说,阿斯基游荡得再远也不会离开这几个地方,因为他只有一条腿,而且他必须在天亮之前返回坟墓。阿斯基的腿是在三岁那年被消防马车的轮子辗断的。楚斯的祖母说,人们以他的一对招风耳而非他的断腿来给他取外号,展现了东奥斯陆式的幽默。阿斯基的日子不太好过,对一个只剩一条腿的小孩来说,只有一种行业可以选择。他开始乞讨,在迅速发展的奥斯陆四处跛行,成为大家熟悉的人物。
他对人友善,喜欢跟人交谈,尤其喜欢跟白天坐在酒馆里的无业游民聊天。但有时这些无业游民手上会突然冒出许多钱,接着阿斯基手中也会冒出零用钱。有时阿斯基需要更多钱用,就会跑去跟警察说最近有哪个无业游民出手特别阔绰,而且这个人在酒馆里喝到第四杯时,跟其他人说最近他有机会去抢劫卡尔约翰街上的金匠或德拉门的木材商人,完全没提防旁边那个不起眼的小乞丐。流言传了开来,说阿斯基的耳力确实不赖。后来一帮抢匪在坎本区落网,随后阿斯基也消失无踪,再也没人见过他,但一个冬天的早晨,旧城区教堂的台阶上出现了一根拐杖和一对被割下的耳朵。最后阿斯基被葬在教堂墓园的某个角落,但由于没有神父赐福,他的魂魄仍四处飘荡。从那天晚上起,夸拉土恩区或旧城区教堂附近就会看见一个跛脚男子,头上低低罩着兜帽,向人乞讨两欧。若你不给,就会遭逢厄运。
这是祖母对楚斯说过的故事。但这时楚斯对坐在墓园门口、身穿异国外套、肤色黝黑的消瘦乞丐视若无睹,他大踏步走过墓碑之间的碎石径,心中一边数算,数到七左转,数到三右转,最后在第四个墓碑前停步。
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是a. c. 鲁德,这个名字对楚斯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鲁德死于一九○五年,享年二十九岁,那年挪威独立。墓碑上除了姓名和日期,没有其他文字,没有安息之类的字眼,也没有歌功颂德的话语,可能因为这个粗制墓碑很小的缘故。墓碑上空白粗糙的表面正好适合用粉笔写字,他们一定是因为这点才选中这块墓碑的。
烧德了舒托茨
楚斯运用他们发展出来的简单密码来破解这几个文字,这套密码可以让路人看不懂其中的信息。但只要先念奇数位,再念偶数位,就可以排出正确的句子。
烧了托德舒茨
楚斯没写下这段信息,他不需要,他擅长记名字,这个能力可以让他更接近奥迪q5 2.0的真皮座椅。他用外套袖子擦去粉笔字迹。
楚斯走出墓园,乞丐抬头看他。乞丐有一双褐色的乞怜的眼珠。当地可能有个乞丐集团,附近可能有辆大型轿车等着他们,说不定是奔驰。他们不是都喜欢奔驰吗?教堂钟声响起。根据售价表,一辆奥迪q5 要价六十六万六千克朗。这个数字里如果有隐藏信息,那么它已渗入楚斯的脑子。
“你气色很好。”贝雅特说着,把钥匙插入门锁,“还多了根新手指。”
“香港制造。”哈利说,摸了摸钛金属短义肢。
贝雅特打开门锁,哈利仔细打量这个娇小苍白的女子。打薄的金色短发束了起来。肌肤娇嫩透明,看得见太阳穴底下细小的毛细血管。她让他想起过去他们进行癌症研究时所使用的无毛老鼠。
“你在信上说欧雷克住在犯罪现场,所以我觉得他的钥匙开得了门。”
“那个锁可能老早以前就坏了,”贝雅特说着,打开了门,“直接开门就可以走进去。这个锁是我们后来加上去的,以免其他毒虫回来污染现场。”
哈利点了点头。毒窝总是这样,门锁毫无意义,马上就会被破坏。第一,毒虫若知道居住者持有毒品,就会破门而入;第二,即使是住在一起的毒虫也会偷取彼此的毒品。
贝雅特将封条拉到一旁,哈利侧身而入。玄关的钩子上挂着衣服和塑料袋。哈利查看其中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厨房纸巾、空啤酒罐、一件湿的沾血t恤、几片铝箔纸、一包香烟。墙边堆着一摞格伦迪欧萨比萨的盒子,形成一座倾斜的比萨斜塔,堆到墙壁的一半高度。玄关放着四个相同的白色衣帽架,哈利第一眼看见颇感疑惑,随即明白,这些衣帽架可能是难以变卖的赃物。他记得警方在毒虫公寓里经常发现他们以为能顺利脱手的赃物,比如说警方曾在一处毒窝里发现一个袋子里装着六十部老掉牙的过时手机,也曾在另一处毒窝的厨房发现一台拆解了一部分的机器脚踏车。
哈利走进客厅,闻到一股被啤酒浸湿的木材甜味和潮湿灰烬的气味,还有一种他无法辨认的甜腻味。客厅里没有任何符合传统定义的家具,地上摆着四张床垫,仿佛围绕着篝火。其中一张床垫底下突出来一根铁丝,弯成九十度角,末端分岔成y字形。床垫之间的木质地板上放着一个空烟灰缸,周围有许多黑色烧焦的痕迹。哈利心想,烟灰缸应该是被soc小组清空了。
“古斯托躺在厨房墙边,就是这里。”贝雅特说。她在客厅通往厨房的门口停下脚步,伸手指去。
哈利没进厨房,只是站在门边,查看四周。这是他的习惯,这个习惯跟鉴识人员不一样。鉴识人员会从外围开始进行地毯式勘察,一步一步向尸体靠近。这个习惯跟制服警察或随车巡警也不一样,这些首先抵达现场的警察知道自己的指纹可能会污染证据,严重的话可能会摧毁证据。贝雅特的部下早已经把该进行的勘察工作做完了。哈利的习惯是警探的习惯,他知道自己在对犯罪现场的所有印象固定下来之前,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让极其细微且难以察觉的细节说话,在他的脑海中留下它们特有的指纹。目前这个过程正在发生,这时头脑的理性部分尚未开始运作,而这个部分要求条理分明的事实。过去哈利总把直觉定义为归纳自一般印象、合乎逻辑的简单结论,这些印象大脑不是无法归纳,就是很慢才能转换成可理解的形式。
然而关于发生在这里的命案,这个犯罪现场并未对哈利透露太多线索。
他看见、听见和闻到的,只是这个地方有许多流动房客聚集、吸毒、睡觉、偶尔进食,然后离开,前往另一个空屋、旅社房间、公园、货柜、桥下的廉价睡袋,或墓碑底下的白色木质安息之所。
“可想而知,我们在这里进行了很多清理工作,”贝雅特说,回答这个哈利无须问出口的问题,“本来到处都是垃圾。”
“毒品呢?”
“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还没煮沸的纱布。”
哈利点了点头。最受毒瘾折磨和最穷困的毒虫会将他们把毒品吸进针筒时用来清除杂质的纱布保存下来,等哪天时运不济,就可以把纱布拿去煮沸,再把酿制出来的毒品拿去注射。“还有一个保险套,里面有精液和海洛因。”
“哦?”哈利扬起一道眉毛,“有没有发现线索?”
哈利看见贝雅特脸颊泛红,在她脸上依然看得见那个记忆中刚从学校毕业的害羞警察。
“应该说里面发现的是残留的海洛因。我们推测那个保险套是用来存放海洛因的,里面的海洛因用完之后,就被拿来作为原本的用途。”
“嗯,”哈利说,“懂得避孕的毒虫,不错啊。你们有没有发现是谁……”
“保险套内部和外部所采集到的dna符合两个我们认识的人,也就是一个瑞典女孩和伊瓦尔·托尔施泰因,卧底警察都知道他的外号叫‘希伐’。”
“希伐?”
“他曾用受到污染的针头威胁警察,宣称他感染了hiv病毒。”
“嗯,这说明了用保险套的原因。他的档案里有暴力记录吗?”
“没有,只有上百条的盗窃、持有毒品和贩毒记录,再加上一些违法走私记录。”
“可是他威胁过的用针筒杀人呢?”
贝雅特叹了口气,走进客厅,背对哈利:“抱歉哈利,这件案子没有尚待厘清的部分。”
“欧雷克连一只苍蝇都没伤害过,贝雅特,他不是这种人,而这个希伐……”
“希伐跟那个瑞典女孩……呃,这样说好了,他们被排除在调查工作之外。”
哈利看着贝雅特的背影:“死了?”
“用药过量,就在命案发生前一个礼拜。质地不纯的海洛因混合芬太尼。我想他们可能买不起小提琴。”
哈利的视线在四壁之间移动。大部分居无定所的重度上瘾者都会有一两个秘密的藏毒地点,这些地方有时也会藏钱或藏匿其他贵重物品。无家可归的毒虫不可能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因为他们必须在公共场所注射毒品,而药效一发作,他们就会成为秃鹰的猎物。因此藏毒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浑浑噩噩的毒虫会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想象力来藏匿私人物品,甚至连资深搜查人员和嗅探犬都找不到。毒虫从不会把藏毒处告诉别人,连最好的朋友也不会说。因为经验告诉他们,没什么比可待因、吗啡和海洛因跟他们更亲近。
“你们在这里找过藏毒处吗?”
贝雅特摇了摇头。
“为什么没有?”哈利问道,并马上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
“因为我认为这样得把整套公寓都掀了才行,而且找到的东西也不一定跟案情有关。”贝雅特耐心地说,“因为我们必须把有限的资源用在优先级最高的用途上。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我们需要的证据。”
哈利点了点头,这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那证据呢?”他柔声问道。
“我们认为凶手站在目前我站立的地方开枪,”不提及姓名是鉴识人员的习惯,贝雅特向前伸出手臂,“近距离射击,不到一米。射入伤口的内部和周围都有火药烟灰。”
“伤口不止一个?”
“死者身中两枪。”
贝雅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哈利,说明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辩护律师没机会辩称说枪支走火了。
“两发子弹都射进胸部,”贝雅特张开右手食指和中指,放在上衣左侧,仿佛在比画手语,“假使当时被害人和凶手都呈站姿,凶手凭直觉开枪,那么第一个射入的伤口显示凶手身高在一米八○到一米八五之间,而嫌犯的身高是一米八三。”
老天。哈利想起他在会客室见过的那个少年。他跟欧雷克玩摔跤似乎还只是昨天的事,当时欧雷克还不到他胸部。
贝雅特走进厨房,指着油腻炉台旁边的墙壁。
“你可以看到,子弹从这里和这里射入,这符合第一发子弹发射之后,很快又发射第二发子弹的迹象,被害人随即倒地。第一发子弹射穿一片肺脏,第二发子弹穿过胸腔顶端,在肩胛骨打出一个缺口。被害人……”
“古斯托·韩森。”哈利说。
贝雅特停了下来,看着哈利,点了点头:“古斯托·韩森并未立即死亡。他的指纹在血泊中被发现,衣服上也沾有血迹,显示他倒地之后仍在活动,但不可能持续太久。”
“原来如此。那是什么……”哈利用手抹了抹脸,他得去睡个几小时才行,“那是什么把欧雷克跟这起命案连在一起的?”
“八点五十七分,警方接到两位民众报案,说他们听见这栋公寓传出巨响,可能是枪声。其中一人住在莫勒街,就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另一人就住在对面。”
哈利眯起双眼,朝污秽窗户外的黑斯默街望去:“不错嘛,在市中心还可以听见另一个街区的公寓的声音。”
“别忘了当时是温暖的七月夜晚,窗户都会打开;又正值暑假,路上车子很少。这么说好了,附近邻居一直想叫警方封锁这个毒窝,所以举报噪声的门槛很低。接警中心的警察请他们保持冷静,并请他们盯着这栋公寓,直到警车抵达。制服警察立刻收到通知,两辆警车在九点二十抵达,定位之后等候支持。”
“戴尔塔小组?”
“他们戴钢盔穿防弹衣总得花些时间。接着接警中心通知警车说邻居看见一个少年走出大门,绕过公寓,沿着奥克西瓦河走去。所以,两位警察沿着河边搜寻,然后就发现了……”
贝雅特顿了顿,直到看见哈利微微点头。
“欧雷克。他没有拒捕,因为他处于深度迷幻状态,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在他的右手和右臂上发现了射击的残迹。”
“凶枪呢?”
“凶枪的口径十分特殊,用的是9毫米x18毫米的马卡洛夫子弹,所以没有太多的选择。”
“这个口径的手枪有马卡洛夫,苏联犯罪组织特别爱用。还有福特12式,乌克兰警方使用的手枪。另外还有其他几款。”
“的确。我们在地上发现了空弹壳,上面有火药残留。马卡洛夫子弹的火药混合了特殊比例的硝石和硫黄,还掺了一点酒精,就跟无硫黄火药一样。空弹壳表面和射入伤口周围的火药化学成分,与欧雷克手上残留的火药吻合。”
“嗯,那凶枪呢?”
“还没发现。我们派了潜水员和一队人马去河里和河边搜索,可是没找到,但这不表示枪不在那里,因为泥泞那么多……好吧,你知道的。”
“我知道。”
“住在这里的两个人说欧雷克曾经亮出一把手枪,还炫耀说那是俄国黑手党用过的。那两个人都不懂枪,我们给他们看了大概一百款手枪的照片,结果两个人都指出了敖德萨手枪。你应该知道,这种手枪用的是……”
哈利点了点头。敖德萨手枪用的是9毫米x18毫米的马卡洛夫子弹。这种手枪很难错认。他第一次看见敖德萨手枪时,联想到的是喷火战机乐队同名专辑封面上那把造型很有未来感的手枪。这张cd和哈利的许多其他cd最后都留给了萝凯和欧雷克。
“我想这两个人应该是目击铁证吧,只不过有点毒瘾问题?”
贝雅特没有答话。她不需要多说什么。哈利知道她很清楚他说这句话的动机,因为他就像溺水之人想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那欧雷克的血液和尿液样本呢?”哈利说着,拉直外套袖子,仿佛此时此刻袖子不往上跑非常重要,“检验报告怎么说?”
“样本中的活性成分是小提琴。当然了,处于迷幻状态可能减轻刑责。”
“嗯,前提是他先处于迷幻状态,然后才枪杀了古斯托·韩森。可是动机呢?”
哈利知道贝雅特在想什么:一个毒虫杀死另一个毒虫,如果不是为了毒品,难道还有其他动机?“既然欧雷克已经处于迷幻状态,为什么还要杀人?”哈利问道,“这类的毒品命案通常都是犯人在渴求毒品或戒断症状发作时,情急之下才会犯案。”
“杀人动机是你的办案领域,”贝雅特说,“我负责的是鉴识工作。”
哈利吸了口气:“好吧,其他还有什么发现?”
“我想你应该会想看看照片。”贝雅特说着,打开了一个薄薄的真皮档案夹。
哈利接过一沓照片。他一看见照片,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古斯托长得很美。除了“美”之外别无他词可以形容,英俊或迷人都不足以贴切描述他的容貌。照片中的古斯托虽然已经身亡,双眼闭上,衬衫被鲜血染红,但仍保有如同猫王年轻时那种难以定义却又真实存在的美,这种美对男人和女人都具有吸引力,就像在各种宗教所崇拜的神祇脸上可以看见的那种雌雄同体的美。哈利翻看照片。摄影者拍了几张全身照之后,又拍了脸部和弹孔的特写。
“那是什么?”哈利问道,指着照片中古斯托的右手。
“他的指甲里有血迹,我们采集过血样,但后来样本受到污染。”
“受到污染?”
“这种事是会发生的,哈利。”
“但不会发生在你的部门。”
“血样在送往病理组进行dna化验的途中受到污染。事实上,我们对此没有太多微词,血迹样本非常新鲜,但从凝固程度来看,应该不符合命案发生的时间。由于死者惯用针筒注射毒品,所以那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血,但……”
“但如果不是,知道那天他跟谁打过架也算是一条线索。你看他穿的鞋,”哈利把一张全身照拿给贝雅特看,“这是不是‘艾伯特·法奇雅尼’ (alberto fasciani)这个牌子的鞋?”
“我不知道你这么懂鞋,哈利。”
“我香港的一个客户制造这个牌子的鞋子。”
“客户?据我所知法奇雅尼的鞋子只在意大利制造。”
哈利耸了耸肩:“反正也看不出哪里不一样。如果这真的是一双法奇雅尼的鞋子,那它们跟他身上穿的其他衣服很不搭,其他衣服看起来像是灯塔餐厅的救济品。”
“这双鞋可能是偷来的,”贝雅特说,“古斯托·韩森的外号是‘小偷’,众所周知,他什么都偷,偷的不只是毒品,据说他曾在瑞典偷过一只退休的嗅探犬,好帮他闻出毒品的藏匿处。”
“说不定他找到了欧雷克的毒品,”哈利说,“欧雷克在审讯时说了什么?”
“他保持沉默,嘴巴紧得跟蚌壳一样。他只说那段时间像是黑洞,不记得自己在公寓里。”
“说不定他真的不在公寓里。”
“我们发现了他的dna,哈利,还有毛发跟汗水。”
“他住在这里、睡在这里啊。”
“是在尸体身上发现的,哈利。”
哈利沉默下来,望着远方。
贝雅特举起一只手,也许是想放在哈利的肩膀上,但又改变心意,放下了手:“你跟他说过话了吗?”
哈利摇了摇头:“他把我轰了出来。”
“那是因为他感到羞耻。”
“可能吧。”
“我是说真的。你是他的偶像,让你看见他沦落到这个地步很丢脸。”
“丢脸?我帮他擦过眼泪,替他吹过破皮的地方,帮他赶跑食人巨怪然后再留一盏灯。”
“那时候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哈利。现在的欧雷克不想要你的帮助,他想向你看齐。”
哈利看着墙壁,脚踩了踩地板:“我不值得他向我看齐,贝雅特,他很清楚这件事。”
“哈利……”
“我们去河边吧。”
谢尔盖站在镜子前方,双臂垂落身侧。他扳开保险栓,按下弹出钮。刀身弹出,反射光芒。这是一把西伯利亚弹簧刀,外形甚美,西伯利亚犯罪家族厄尔卡都称之为“铁刀”。它是世界上最棒的刺杀武器,刀柄纤长,刀身又薄又长。依照传统习俗,在你干了一件大事之后,家族中年长的罪犯才能将它赐予你。然而传统正在崩坏,如今这种刀可以买来、偷来或抢来。不过谢尔盖手上这把刀是伯父给他的。安德烈说阿塔曼将这把刀送给谢尔盖之前,一直都收在床垫底下。谢尔盖想起一则传说,据说铁刀放在病人的床垫底下,可以吸收病人的痛苦,转移到下一个被它刺杀的人身上。这是厄尔卡喜爱的传说之一。他们喜爱的另一则传说是:如果你的刀落到别人手上,那人很快就会遭逢死亡意外。这些旧时代的浪漫传说和迷信,正在逐渐消逝。这样说或许有点夸张,但谢尔盖是怀着崇敬无比的心收下这份礼物的,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欠伯父的太多。伯父解决了他惹出的麻烦,替他办理好来挪威所需的所有证件,甚至还在加勒穆恩机场替他安排了清理客舱的地勤工作。这份工作薪资优渥,却很容易找到,显然挪威人不喜欢从事这类工作,他们比较喜欢有社会地位的工作。此外,谢尔盖在俄国犯过的轻微罪行也不成问题,因为伯父篡改了他的犯罪记录。对他恩重如山的伯父送他这份礼物时,他吻了伯父的蓝色戒指。谢尔盖不得不承认,他手上这把刀非常美丽,深褐色刀柄以鹿角制成,上头镶饰着象牙色的东正教十字架。
谢尔盖依照所学,用臀部力量推进,感觉自己准备充分,举刀向上刺出。一进一出。一进一出。速度虽快,却不会快到完全归刀入鞘,每次都是。
他之所以必须用这把刀来执行任务,是因为他的刺杀目标是警察,而警察一旦遇害,随之而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缉捕行动,因此他留下的线索越少越好。子弹总可以循线追踪到地点、武器或人。一把光滑、干净的刀所留下的刀伤则有如无名氏。当然,穿刺伤痕无法完全隐匿来历,还是会透露刀子的长度和形状,因此安德烈要求谢尔盖不要刺入那警察的心脏,而是割开颈动脉。谢尔盖从未割开过一个人的喉咙,也没刺入过一个人的心脏,只是曾把刀子插进一个格鲁吉亚人的大腿,只因为那人是格鲁吉亚人。因此,他认为自己必须找个活道具来练习,而他的巴基斯坦裔邻居养了三只猫,每天早上他经过门廊,猫尿的臭味都会扑鼻而来。
谢尔盖垂下刀子,弯腰低头,眼睛往上看,看见自己镜中的映影。他看起来状况很好,身体强健、凶悍危险、蓄势待发。眼前这个画面仿佛电影海报。他身上的刺青将说明他杀过一个警察。
他将会站在那警察背后,踏上一步,左手抓住对方的头发,把对方的头往后拉,刀尖抵住脖子左侧,穿透肌肤,沿着颈部横向猛划一刀,划出一道新月般的刀痕。就像这样。
对方心脏泵出的鲜血将如瀑布般涌出,心脏鼓动三下之后,血流量就会大幅减少,导致对方脑死亡。
他折起刀子,放进口袋,离开现场,动作迅速,但又不至于太快。避免和任何人四目相对。迈步行走,感觉自由。
他后退一步,直起身子,吸了口气,想象那个情景。呼出空气,迈出一步,转动刀子,让刀身有如珍贵宝石般反射美妙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