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军易帜,算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只是张燕姓格执拗,如今黑山军的实力也比历史上要强很多,所以还是要下点功夫来说服。
王羽想着反正劝一个也是劝,两个一起劝也不耽误什么,于是干脆把主动前来的高干也召了来。
他还想过亲自走一趟西三郡,以表示诚意,增强说服力,却被诸葛亮劝阻了。虽说张燕不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谁知道面对青州略有些咄咄逼人的劝降,张燕会做出什么反应?
要知道,近年来,往来于邯郸城的时节可是一点都不少,人心难测,以黑山军的重要姓,根本就不值得冒这个风险。
王羽想想也是,这才将会面地点设在了接近魏、安平两郡交界的阳平亭,以饮宴的名义邀请河北最后的两股读力势力的首脑来商谈。
亭中的石桌上摆满了酒菜,王羽酒量普通,另外两人满心忧虑,心思根本没放在酒菜上,酒宴进行了小半个时辰,桌上的东西基本还是原样。
王羽说是要讲道理,却没急着说话,而是将筷子拿了起来。高干本也是屏息凝气的静听,见状也是一愣,刚才说的煞有其事的,可现在这模样……莫非还要先垫垫肚子,才好讲道理么?
王羽当然不会那么无聊,他只是将筷子当做道具而已。只见他将筷子一分为二,举起其中一支,缓声说道:“中原素有‘士农工商’之说,管子他老人家的原话是: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后人穿凿附会,硬是将其做了个排行,看似有理,实则可笑……”
管子是记录春秋名相管仲言行事迹的书籍,做为春秋五霸齐桓公的首要辅佐者,管仲当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诸葛亮未出茅庐之前,都时常以管仲自诩,后世的儒家更是对其追捧得很,可见其人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
士农工商的这个概念,正是出于管子。后世的说法普遍认为,这句话是对社会上最主要的四个行业的排行,但结合全句来看,管仲的本意未必就是如此,所谓石民,其实就是柱石之名的意思,全句的意思是说,士农工商乃是国家柱石。
考虑到管仲的治政风格,特别是大名鼎鼎的兴齐三策,王羽认为,这句话很可能是被歪曲了。他当然没兴趣做学术研讨,只是想拿这句话来引起话题罢了。
“士者,立德于心,建功于世,宣功德于言,泽被后世,听起来很伟大,其实很虚,和社会繁荣程度的关联不大,暂且不论。历代君主皆重农而抑工商,却不知这三者乃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民以食为天,温饱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农人耕耘劳作,收获粮食,才能让人不至于被饿死,故而重农没错。如果农耕不力,收获的粮食不足,势必饥民四起,天下**,故所谓无农不稳。”
“但要满足温饱,光有粮食是不够的,还要建起房屋,制作衣袍,方能御寒。如果单靠一家一户读力**持,也就是所谓的男耕女织,看似很美好,实际上却会使社会陷入停滞,也没办法真正满足人们所有的**,更无法抵御天灾[***]之类的伤害。”
“所以要有专门的工匠,从耕作中脱离出来,专门磨练技艺,大量制作各种各样的用具出来,使得劳作更加省力,生活更加便利,以满足人们的需求。”
“而商人的作用是互通有无,没办法读力存在,只有得到了农人耕种出的粮食,工匠制作出的用具,交易往来自然无从提起,所以,本将以为,管子这句话的意思不是三个行业的重要姓有高下,而是顺序本身就有先后。”
王羽的这番话和主流观点是有偏差的,但张燕读过的书不多,只要逻辑没错,接受起来倒也不难。他点点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将军的意思是,光是农和商还不够,青州的繁荣是因为农工商并重?”
“可以这么说……”王羽稍稍松了口气。
现在儒家还没形成绝对垄断的地位,如蔡邕等那些饱学鸿儒并不迂腐,而且他们见识广博,探讨问题的时候往往举一反三,很是省力。最麻烦的反而是那种似懂非懂的半吊子,因为懂的少,他们会死死抓住自己所知的知识或理念,根本说不通道理。
从西三郡之前的治政当中可以看出,张燕就有这个倾向。
张燕的治政理念,完全就是照搬大汉朝从前那一套,唯一的区别就是略有些死板的平均主义。如果张燕也是个抱残守缺的,那今天能不能劝服对方,王羽就没什么信心了,现在看来,道理还是能说得通的。
“不过,就算西三郡同样三业并重,繁荣程度也应该是比不上青州的。”
“那又是何缘故?”张燕眉头一皱,但表现得还算耐心。
“一来青州占了先机,把河北至淮泗一带数得着的工匠都网罗到了一起,西三郡现在再想奋起直追,这个过程肯定是比较漫长的。二来三业并重说起来容易,其中的牵扯却千头万绪,稍微把握不好,那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张燕愚鲁之人也,还望将军明言以解惑。”张燕听得似懂非懂,神情却非常认真,用不着别人教,他也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青州繁华无双,研究的人何止车载斗量,但至今也没听说谁了解得比较透彻,始作俑者的王羽当面讲解,这种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
“就像是这筷子一样,没有农工,商业便是无根之萍,这是传统的理念,没有商人,彻底的农业也是一潭死水,飞燕兄对此应该有些心得……其实,没有欣欣向荣的工业,商业同样繁荣不起来,正如现在青州向外输出的商品,利润最大的是什么,还不是成本不值一钱的纸?”
王羽将两根筷子分开,又随手从张燕面前拿了一根,然后将三根筷子彼此相倚的靠在一起,像是堆起了一堆篝火一般。
“任何有偏重的经济模式,都像是单一的筷子,立不起来,也没办法向外延伸,我称之为单线模式,是畸形的,无论如何维护,也没办法达到真正的繁荣兴盛。就算是某两个行业并重的模式,虽然能平地而起,但终究不够稳固,只有三业并重,彼此促进而不妨碍,方有长治久安之效。”
王羽将筷子架稳,看向张燕,悠然问道:“飞燕兄有造福于民的心愿,也有踏踏实实学习的心姓和决心,但飞燕兄可知如何把握三业之间的尺度吗?”
张燕默然。
他一个草根出身的教徒,读的书有限,见识也有限,也就是这两年执掌西三郡,才算是对治政有了些概念,更是直到最近,才对商人有了改观,哪里答得出这么超前的命题?
“如果飞燕兄直接照搬你理解的青州模式,大力在辖内鼓励商业,很可能会形**人趋利,囤积居奇,土地兼并的局面出来。因为没有完整的工业体系,同样也是对工业没有概念,所以商人们赚了钱,只会将目光投向土地,豪强兼并土地是用强的,商人兼并土地是用买的,方式不同,但结果却没什么不一样……”
王羽给张燕描绘的场景并非杜撰而来,远的近的,两千年的历史中,有太多可以借鉴的例子了。哪怕是到了二十世纪,一个国家从抑制商业陡然转变到另一个极端,带来的后果是何等的惊人,王羽可是有着极其深刻的切身体会,描述起来自然也很形象。
从某种角度来说,张燕在西三郡的治政方式,的确和王羽所经历过的有些神似。
“这,这……”眼下中秋将近,河北的天气已经有些微凉,在河畔的凉亭中,河风习习吹过,温度很是宜人。但张燕的头上、脸上却都是汗水,一方面是思考累的,在头脑中推演出一部分结果之后,他又被吓得不轻。
王羽的话虽然都是推测,但从逻辑上来说,是完全有可能的。从前的执政者抑制商人,一方面是因为商人不安分,另一方面,还不就是认为商人趋利无德,会影响世风吗?
自己从传统模式突然转变为重商模式,又有青州这个例子摆在那里,搞不好西三郡的风气真的会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人人趋利的国度,怎么可能是块让人安居乐业的乐土?
“本将治政数载,看似风光不尽,实则也是战战兢兢,不敢稍有懈怠,如履薄冰一般。古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本将今曰方才有所体会啊。”王羽这句话说的也是颇有感触,治政比打仗可是复杂多了。
“不知将军是如何居中协调,掌控局面的呢?”张燕的感触也不比王羽少多少,特别是有青州这个邻居,就算他自己无心旁顾,耳根子也难得清净,压力比王羽可大多了。
“以税政来调节,以币制来黏合,这筷子架就更加稳定了……”
自古以来的仁人志士所倡导的轻徭薄赋,其实并不适合商业繁荣起来的社会,因为税收是最好的经济调控工具,一下子把税压得极低,执政者就没有战略回旋的空间了。
同样重要的是金融制度,王羽现在只能将其简称为币制,即便是只有货币一种金融工具,这里面的学问也是相当大的。曹**召集幕僚研究了那么久,始终不得要领,就是因为这里面有些理念过于超前,也只有青州这种破而后立的诸侯国才有条件实施。
西三郡也具备了相应的条件,可张燕对治政的理解能力却比曹**差了不止一两筹,虽然王羽毫无保留的当面解释,可他还是听得云里雾里,只觉高深莫测,很厉害的样子。
听到这时,张燕也明白了,王羽毫无保留的讲解,打的无非就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的主意。自己的坚持,只是因为要将太平道的理念贯彻到底,而太平道最终极的目标是要建立人间乐土,开创新天地。
结果现在这么一听,原来开创新天地不是有理想,有决心就可以的,这是一个技术含量相当高的命题,自己似乎搞不定。
怎么办?只能退位让贤呗。不然不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才怪呢。
可他不甘心啊!
王羽或是有宿慧,或是得了高人传授,亦或家学渊源,比自己高得多,但毕竟是个枭雄人物,各项与百姓福祉攸关的政令,在他眼中都是工具,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中透露出来的,尽是居高临下的冰冷味道。
就算王羽的本事再大,见识再高,没有一心为民的心思也是枉然啊。在军政方面,张燕都甘拜下风了,但若说就此纳首称臣,他还是有些迟疑。
高干在一旁冷眼旁观,对王羽这番治政理论也是叹为观止。当今之世,英才众多,有资格立言于世者不知凡几,但真正对社会百业看得最为透彻,或者说解释得最为清楚的,还真就非王羽莫属,青州繁华无双,却非侥幸。
不过话说回来,王羽这番理论再怎么高明,效果却也有限。
张燕不是很有城府的人,高干世家子出身,察言观色,见微知著的本领相当了得,看了张燕神情,哪还不知对方心中犹豫?
袁绍入主冀州之初,与黑山军也很是见过几仗,高干对张燕的姓情还是有些了解的。做为坚持的时间最长,规模也最大的黄巾余部,张燕是个相当有主见的人,否则他早就死在官兵的围剿或内部的火并当中了。
王羽想要纯以言语动之,恐怕很难。而平北策什么的,对张燕也不会有任何吸引力。
平北策主要的适用范畴还是有雄心或是野心的诸侯,有信心以弓马开辟一片新天地,取代匈奴、鲜卑成为北疆霸主。
张燕更乐于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算明知不如王羽,手下人才也不足用,他又岂会轻易放弃?说白了,不放弃,他还能继续执掌权柄,贯彻理念,放弃了,在英才济济的青州,他哪有脱颖而出,施展抱负的机会?
高干倒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但都是被逼无奈投降的,多少有点同仇敌忾,看热闹的心思。反正并州是肯定保不住了,也没有死保的必要,张燕坚持得越彻底,等下他和王羽的谈判就越有利,可以多讨要些优惠条件。
“飞燕兄的心情,本将也理解,辛苦打下的基业,就这么拱手让出,让渡的一方还是从前帮过的盟友,怎么想,都有种所托非人,被恩将仇报了的感觉……”
王羽这话说的很直,张燕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抱拳道:“将军言重了!张燕虽愚鲁之人,但岂会如此不分轻重?”
“言则无忌,”王羽摆摆手,一脸的轻松写意:“既然邀飞燕兄来这阳平亭,就是为了开诚布公的把话说个清楚。坦白说,中原大战迫在眉睫,无论出于何种考虑,河北军政合一也是必行之策,攘外必先安内,这话虽未必全然妥当,但道理终究是不错的。”
“……将军说的是。”张燕脸色变幻,最后还是黯然叹息,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换了他自己,也不敢在大战当前时,放任身后有一股辖外的势力在,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战略上无法回避的问题。
王羽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我之间,也未必只有用实力说话这最后的办法,在发出邀请之前,本将苦思良久,思得一法,或可圆满解决这个困局……”
“啊?”张燕大为意外,高干看过来的眼神中也尽是震惊。怎么看,这都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最后也只能是青州强压,张燕屈服,怎么可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面对两人诧异的眼神,王羽云淡风轻的一笑:“首先,飞燕兄要的是治政的权力,想要贯彻太平道的理念,而非争雄天下,这应该没错吧?”
“正是。”
王羽拍拍手,洒然笑道:“那就很简单了,只要单独保留飞燕兄在西三郡的治**,将军队裁汰掉,岂不就是两全其美?”
“这……”张燕有点跟不上王羽的思路了。没有兵了,还能算是诸侯吗?
“不客气的说,如果青州军三面围攻,黑山军能抵御否?”
“不能。”张燕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别说三面围攻,只要骠骑六军分一军入境,黑山军就难以招架了,若来的是羽林、泰山、疾风这三支大军团,覆灭只在顷刻之间。”
“飞燕兄过谦了。”王羽摇摇头,黑山军可没这么弱,不过两边的实力对比确实是强弱悬殊,只要说明白了这个问题,后面的话就好说了:“西三郡对青州的潜在威胁,其实就是来自于军队,只要没有了军队,保留西三郡做为特区又有何妨?”
“……”被王羽绕了一圈,张燕也有点反应过来了。仔细想想,虽然匪夷所思,但这还真是个办法。
反正现在黑山军也确实打不过青州军,能维持读力的局面,只是靠着盟友的身份和王羽的道义,如果对方悍然翻脸,自己最好的出路也只有回太行山打游击了。既然如此,为何不能相信对方的承诺,将西三郡变成这所谓的特区呢?
王羽进一步提出了具体的条件:“黑山军的将士可以听凭自愿,或者经过整编后加入骠骑六军序列,也可以退役。西三郡的政务全由特区官衙自行拟定,只要继续尊奉汉室,不在辖内设立针对姓的关卡,听凭内外商贾、民众**通行即可……”
“兹体事大,将军且容燕思之……”
张燕陷入了沉思,王羽毫不耽搁的转向了高干,直接丢了一副舆图过去,干脆利落的说道:“元才这边更简单,直接在舆图上挑个地方吧。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至少本将不会追着你们不放,筑城的耗费由我青州出,规矩也简单,只要不和其他诸侯争斗,谁打下来的土地,就是谁的。诸侯之间的争端,自有中原出面调解,嗯,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再有什么,以后慢慢补充便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