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糜家是天下有名的巨富,虽然在高唐的只是个别所,也没刻意搞什么排场,但这处宅院却也很是气派。
书房的灯光在大门口就能看得到,可想要过去,却非得在院内的假山流水,曲径通幽中绕上几圈不可,若不是有人带路,这黑灯瞎火的,说不定都要在院子里迷了路。
由此,王羽倒是看出了石韬的安排的另一层用意。在屡经战乱,残破不堪的高唐城内,确实没有比糜家更奢华,更气派,更适合招待贵客的地方了。
在气头上,又是在自己的家里,糜芳走得飞快,王羽等人才走了一半路程,远远的就听到了他气急败坏的怒喝声。
质问得理直气壮,嗓门同样不小,把另一个童稚尚存的声音压得几不可闻,但从他的话里听来,却是落了下风。
“只是石广元的一句话,你也敢自称奉主公之命观风议政?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这许多鬼蜮心思,却来我糜府招摇撞骗,还不从实……什么?就算没有石广元那句话,你这么做也理由充分,是有主公亲笔的命令……咦?啊?你,你这分明就是强词夺理,胡说八道!”
似乎只是一个照面间,糜芳就左支右绌,只剩下大叫大吼,给对方各种扣帽子的份儿了。
王羽的兴致越发高涨。
这结果就没什么可意外的,就糜芳的口才,岂能是后来舌战群儒,把江东众名士搞得灰头土脸的诸葛亮的对手?不过,糜芳毕竟是携势而去,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但要解释,还要反击,最后打乱糜芳的阵脚,让他语无伦次,这就很厉害了。
王羽也很好奇,对方到底说了些什么,脚下不由加快了几分。
“二弟,远来是客,小公子说的话虽然有些……不入耳,但也未必存了其他心思,也是为了大汉的江山永固着想,你怎好如此无礼?但话说回来,小公子说的话虽然也能自圆其说,但终究偏颇了些,未免有责全求备之嫌,不似君子之道。”
糜竺温润儒雅的声音很快响起,先是喝止了怒发如狂的糜芳,随后对孔明也不无责备之意,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倒是将他说的君子之风展现了个十足。
“子仲先生差矣。”王羽终于听到了那个最期待的声音,比起印象中那个算无遗策,多智近妖的诸葛孔明,此刻这个明显的童音显得稚嫩了许多,锋芒同样比王羽印象中尖锐了许多。
他的词锋直指糜竺:“正如在下适才所说,骠骑将军既然在坊间巷里宣扬新政内容,自然是邀人来议政、论证,挑出政策中的错漏缺失,并加以指正。亮年幼,见识有限,的确不能保证自己说的都是对的,但反过来说,连亮一介童子,都能在青州政务军略中挑出这么多错来,王君侯以此推行河北,并欲以之正雄天下,岂不为有识者所笑?”
“这……”糜竺顿时语滞。
单说见识、学问,他比眼下的诸葛亮还是高的。后者虽然是神童,但再怎么神,也不可能从书本中学到人生阅历,通晓人情世故。
不过,挑错本来就比建设容易,诸葛亮先是自承年幼无知,然后又借王羽的势,找茬找得理直气壮,挑错挑得正大光明,由不得糜竺不哑火。
青州新政,特别是商业这一块,本来就是草创之初。用不着别人说,糜竺都知道其中错漏百出,疏忽、遗漏的地方多着去了。但王羽的命令压下来,然后自己拍拍屁股跑去魏郡欺负张杨、曹操了,把事情都丢给了他,糜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王羽从前的一句话,很是说到了糜竺的心里,就算做错了,也比什么都不做强。商人的地位低,受人鄙视,不是全无来由的,想要改变这种状况,本也不是一纸命令就能解决的。
而将军幕府中,在商道上造诣最深,对商人的疾苦最有体会的就是他。适逢其会,他不挺身而出,实现糜家历代先祖们毕生的庶愿,还能畏难而退,等待救世主将一切都打理得妥妥的吗?
想到这里,糜竺恢复了从容,用朝圣一般的语气,将这番话说了出来。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然而,让糜竺恼怒的是,这番话换来的,却是一阵讪笑。
“你这少年好不经事,念你年幼,某且不与你计较,你却说说,这话如何错了?”他强自按捺着怒气,压抑着自己不要发作出来,但声音却比先前冷了许多。
“治大国如烹小鲜,上位者一言一行,牵涉的都是千千万万人的生死荣辱,焉能不慎?只有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思,小心试探,反复研究,才能施行一项新政,所以才有本朝初年的萧规曹随,无为而治,终至盛世。”
诸葛亮却像是没听出糜竺的怒意一般,侃侃而谈道:“如青州这般,大刀阔斧的将一切都推倒重来,纵使骠骑将军真有神仙传授,天纵之才,又岂能没有疏漏?就算是单一的政令,一旦发生问题,想要弥补都很难,故朝令夕改不能长久,如此大规模的施政,一旦发生问题,难道王君侯要再次推倒重来么?”
“……你说的疏漏,本也都是还在酝酿之中的政令,似乎谈不上……”
“子仲先生欺亮年幼乎?”诸葛亮笑着,虽然声音依然带着稚气,但名士狂生的气质却已展露无遗。虽然还没看见人,但王羽也能想象得出,少年羽扇纶巾谈笑间,指点江山,议论时政,舌战二糜,挥洒自如的模样。
“青州新政实施速度极快,初平二年,王君侯在河北鏖战,田元皓、国子尼就将屯田政策全面推行了下去。此番骠骑军西进朝歌,商事便委于子仲先生一人之身。别人看不出王君侯的用心,亮却看得分明。”
“骠骑军此番西进,表面上是震慑群雄,接应白波,亦或联接吕布……可以亮观之,他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打通黄河水道,竖立青州势力在河道上的霸权,为青州的商人打开商路!”
“如今商路已开,青州的商人势力转眼便即大涨,政令岂能跟不上,让海量般的财富白白流失?枉费了王君侯兴师动众的耗费和用心?亮可断言,子仲先生手头上的政令,不日即将颁发,而且会在青州辖下全境通行,然否?”
“你,你怎么……”糜竺兄弟大吃一惊,若说先前二人看到的,只是少年的言辞犀利,思路灵敏、刁钻,这一次就有点太过妖孽了。
这层用心当然是有的,否则王羽也不可能一声令下,就征集了近千艘商船助阵。商人们心里都明镜一样,只要骠骑军肃清了黄河水道,商路就可以一直延伸到河东去。所以,将军府的征集令一出,商人们踊跃报名,在短短数日内,就搞出了一支相当规模的船队出来。
白马津是第一站,这个渡口与东郡治所濮阳近邻,由于河北大战的影响,水上的商路已经断了很久,所以在这里,青州的商人们得以倾销了大量青州特产。
赚足铜钱之余,他们又大量采购,然后在延津稍事停留,等王羽与吕布、张杨交涉结束,商船就跟在太史慈的水军后面,沿途一路倾销过去。
最后,他们在河东、弘农的渡口卸下货物,组成一支支的商队,沿途一路兜售过去,等到船队运人运得差不多了,再满载而归,重复先前的作为。
对商业没研究的人,可能觉得无所谓,不过就是买卖而已,能有多大好处?弥补得了兴师动众的耗费?
可糜竺兄弟却再清楚不过,往来于被战乱阻隔的各地,兜售货物的盈利是多么的可观了。特别是青州的特产还多,纸、茶、盐、铁器……除了粮食,他们什么都卖,都是抢手货,都是高利润的商品。
在这场连绵战事中,青州商人们到底获得了多大利润,现在还没人能说得上来,但糜竺却能大体估算出来。
商人们大举出动的耗费,早在抵达河东前,就全数赚回来还有余了,等他们从河东、关中回来,再把那边带回来的商品销售出去后,获得的盈利,足以令诸侯们眼红心跳,甚至为此掀起一场新的战争了。
将军府当然是要从中分一杯羹的,但想要做到这点,商法,特别是税法,必须得拿出来才行。用王羽的话来说,将军府做事,必须有法可依,哪怕是法令有些瑕疵,也不能不依法度,随性而为。
糜竺兄弟震惊得不得了,青州最隐秘的一项军事目的,连曹操、董卓那样的枭雄人物都瞒过了,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一口道出,两人彻底懵了。
“哈哈,果然不愧是诸葛孔明,小小年纪,见识却高人一等,佩服,佩服。”王羽长笑大笑,推门而入,目光一转,已经看向了厅堂正中,傲然而立的那个俊秀少年,直截了当的问道:“既然有见于此,诸葛兄弟何妨说说看,若是易地而处,你当如何处理此事?”
他出现得突然,糜芳这才醒悟,自己失态之下,把主公给忘在一边了,急忙躬身请罪。这也不能怪他,谁让他一直暗地里都把王羽当做妹夫了呢?既然是妹夫,就不需要那么多客套不是?
糜竺心思机敏,一见糜芳的举动,就将事情推测了个**不离十。心中暗骂弟弟不晓事的同时,也连忙起身施礼请罪。
倒是诸葛亮很沉得住气,脸上丝毫不见意外、惊奇神色,反倒是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从容不迫的望向了王羽。
“可是骠骑将军当面?”
两道犀利的目光撞在一起,空气中似乎传出了金铁交击的铿锵声,王羽微微一笑,淡然答道:“诸葛兄弟,你还没回答本将的问题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