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被风一吹, 摇摇曳曳, 琉璃睁大双眼:“你没睡着?”
范垣俯视着她, 问道:“你哥哥走了?”声音里仍带着几分初醒惺忪之意, 却因为格外的低哑暗沉, 反而平添了另一种韵味。
琉璃本要回答走了, 然而看他微微发光的双眼, 又听了这样的口吻,忙道:“虽然走了,也许待会还要回来的……是了, 母亲也许会过来。”
范垣见她眼神闪烁,便道:“你又满口瞎说什么?”
琉璃道:“哪里瞎说了?”
范垣将她抱紧了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琉璃动弹不得:“你既然醒了,也该回府去了, 不能总留在这儿呀, 哥哥方才还问起来,我只说你乏了暂时歇会而已。”
范垣道:“我就在这里留一晚上又怎么样?”
琉璃笑道:“按理说姑爷不能随便留下过夜的。”
“什么理?我看只是你的歪理邪说。”
琉璃扭了扭, 为难地求:“四爷, 别闹啦。”
范垣松了手, 一翻身坐在旁边:“你就这样不情不愿, 百般推脱, 我怎么觉着自个儿仿佛是个叫花子,得百般哀求。”
琉璃起先不解, 继而忍不住笑道:“哪里有你这样的叫花子,你又哪里是哀求什么了, 随时随地, 一言不合便是强抢。”
范垣忍着笑道:“你若乖乖的给了,又何必我硬抢?”
琉璃坐起来,稍微把有些凌乱的衣裳收拾了一番,又跪坐在他身边,给他整理衣襟,系带。
一边说道:“你这话就不通的很,我给不给是我乐意,我不愿意你就要抢不成?你这还是叫花子呢,简直就是强盗。”
范垣见她细心体贴地给自己打理,十指纤纤,不由握在手中,轻轻地亲了一下:“就算是强盗,也是给你逼上梁山的。”
琉璃缩手,不敢再跟他说笑,想了想,又问道:“先前你说搬出府的事,是真的么?”
范垣道:“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意思,先前也曾跟姨妈说过,只是你们不肯,姨娘也不肯,就罢了。谁知道又闹出这件事来,你是亲眼见到的,如果不是你在跟前,会闹成什么样?也不能就说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不是每一次都能给人及时拦阻开解的。而且府里毕竟人多手杂,你在那里我也是不放心的,索性就借着这个机会挑明了,顺势搬出去干净。”
琉璃叹道:“母亲跟哥哥都叫我劝劝你,可我知道你一旦下了决心,等闲是不会再改的。只是姨娘那边你要怎么办,若是她执意不肯走呢?”
范垣垂了眼皮:“我说过,我能管的就管,管不了的,我也只能……”
琉璃忙捂住他的嘴:“别说这些赌气的话,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样的。”
范垣握住她的手:“师妹……”
琉璃应了声,范垣默默地凝视着她的双眼,就像是两人的心意相通,范垣道:“我不是赌气的话,横竖,只要你在我身边儿,我就、就很足了。”
琉璃回看着他,眼前的这双凤眸,曾经一度引发她的噩梦。在她荣升皇太后的那段日子里,耳边听着种种诋毁之词,也渐渐觉着范垣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杀气”,直到重活一回,又了解他的苦心深情后才明白,那又哪里是什么杀气,是他恨爱交加,渐渐藏不住的对她的……
琉璃缓缓靠在范垣怀中,喃喃唤道:“师兄,这次、这次我再不会离开你了。”
范垣垂首,在她鬓边轻轻地蹭了蹭,又轻吻她的脸颊:“我知道。”
***
且说黛烟宫中,严太妃因为臂上的烫伤,无法安枕。
就算太医已经用了镇痛的药,只是那药粉撒上去后,过不多时,便很快就给渗出的血水冲了下来,而当药粉洒落的时候,那种痛却也是无法形容的,如此,这一次次的撒药就如同刑罚一样,令人无法忍受。
严太妃的脸上已毫无血色,嘴唇都给自己无意中咬破了。
只是她为人十分的坚韧,就算如此,也并不曾呼一声痛。
太妃身边的嬷嬷见她疼得辗转反侧,浑身发抖,汗流不止的,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严太妃疼的死去活来,意识也有些恍惚,几乎不清楚现在人在何处,一时像是在市井里的那清寒小屋,一时又像是在端王府,眼前也有个人影晃来晃去,竟不知是端王,还是范垣。
严太妃眼睁睁看着那人影,不禁苦笑。
自从投身风尘后,多少回迎来送往,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几乎本能地十分厌倦,也有很多客人“爱”她。
有人爱她爱的一掷千金,日夜沉迷,也有信誓旦旦在她面前表示非卿不娶的,还有想把她迎进门当小老婆,或者休了家里糟糠把她扶正的。
起初严雪不开眼的时候,面对那些赌咒发誓的脸,也曾有过一两次的动容,但很快,那些男子便都纷纷露出了真面目,他们所贪图的,无非只是她的身体而已。
后来那个试图强取豪夺的程达京小舅子,不过是表现的赤果直白了一些而已,其实那些人跟他也不过是殊途同归。
甚至端王,看似是个温存体贴的,且又身份尊贵,京城里那些有头脸的青楼女子,哪个不眼巴巴地盼着能给端王青睐一眼,但端王偏看上了她。
对于端王的垂青,那会子的严雪,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烦闷。
她原本该极为知足,毕竟以她的出身,就算此刻再清白,也终究有年纪大了的一天,终究也是坏了名声,哪里会有好人家想要,最好的下场,或者嫁给个小门小户的当个主母,或者与人做妾。
能跟端王攀上关系,简直似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莫说是青楼女子,就算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儿或者那些大家闺秀们,都眼热的很。
所以在端王表现出对她的喜欢之后,严雪始终欲拒还迎,并不对端王十分亲近,众人大惑不解,纷纷认为她是故意耍手段而已。
殊不知,对严雪来说,端王自然是极好的恩客跟“一把伞”,能给她遮风挡雨,还能提升她的身价,但另一方面,严雪在跟端王相识的第一天,她的心里似乎就有一个预感,她注定逃不脱了,这个看似温柔风流的王爷,虽始终对她以礼相待,却绝对并不只是表面上看来这样“淡然随意”。
而如果跟端王牵扯不清,那在她心底的另一个人,就也注定再也不能够有什么了。
只是严雪虽然预感到自己逃不脱跟端王的羁绊,却着实想不到,自己会是以那种方式跳到端王手里。
甚至可以说,是被那个人一手把她推到了端王怀中的。
那双无情的凤眸在眼前晃动,严太妃凝视着,不禁喃喃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恍惚中,有人道:“阿弥陀佛,怎么伤的如此严重?”
是个有些熟悉的女声。
严太妃却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隐隐地老嬷嬷道:“是给滚水不小心烫伤了的。”
先前那人道:“怎么都没有涂药呢?”
“已经涂了好几回了,只是涂上后就又给冲了下来,太医又说这烫伤是不能包扎的。”
那人道:“我听说有一种鹿血合的药膏,治疗这伤最好,怎么没用?”
嬷嬷答不上来,却听是太医的声音道:“禀娘娘,起先太皇太后在的时候,怜惜那鹿受苦,不许再割鹿放血,所以竟没有备那种药。”
“哦……是了,我一时忘了,我倒也听过有这件事,还听说把那养着取胆的熊也都赦了呢,这却是先皇太后的大善心了,阿弥陀佛,善哉,她做了这许多好事,此刻应该早已经早登极乐,成为不死法身了。”
严雪模模糊糊听到这里,心头猛然惊醒,终于明白这在自己榻前的是何人了。
她试着睁开双眼,依稀看到一个极为素淡的影子,若隐若现地在面前。
只听那影子沉声又道:“众生皆苦,如今太妃遭受这等苦楚,怎好不紧着救治,且这烫伤非比寻常,一旦耽搁,谁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来。却也顾不得了,先皇太后向来慈悲,自然也不忍看太妃如此受苦,你们不用再忌讳违抗了她的遗命,只快快地去便宜行事,如果皇上责怪起来,就只说是我说的罢了。”
太医听了,只得答应,便退了出去,想法儿炮制药去了。
严雪定定地看着那影子,轻声唤道:“娘娘?”
眼前的人微微地转过身来,宫灯的光芒下,照出一张有些寡淡的脸,因常年的吃斋茹素,先前的废后郑氏的身形比没有辞去凤位前更消瘦了许多,原本秀美的脸也多添了几分肃穆庄严。
她凝视着严雪,终于微微一笑,笑容给这张令人有些生畏的脸上多了几分慈蔼:“妹妹醒了?”郑氏俯身,轻轻地在严雪的手上握了握。
严太妃看着这张恍若隔世的脸,也想回给她一个笑容,但过于强烈的剧痛已经让她的神经都麻痹了,竟然笑不出来,只是身不由己地望着郑氏,挣扎着微弱说道:“您……怎么来了?”
郑氏半带哀怜地看着她:“我如何能不来?我今儿念经的时候,一阵阵地心血涌动,总觉着会出什么事儿,果然便听人说你伤着了,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严雪喃喃道:“请、恕我无礼了。”
郑氏温声道:“说的哪里的傻话?没什么比你好好养身子,快些伤愈好转起来更要紧的了。你放心,等太医制好了药,就很快不疼了。我回去后,也会多给你念几卷经,让菩萨保佑你快快的好起来。”
郑氏说罢,又握了握严雪的手:“你好生歇着吧,我改日再来探望你。”说完后,便自去了。
郑氏去后,严雪如在梦中,分不清废后到底是来过,或者还是自己疼极之际生出的臆想而已。
她辗转之中,终于熬到了后半夜,太医终于得了郑氏所说的鹿血膏回来,给严雪厚厚地在手臂上敷了一层。
这鹿血性最热,其中却加了清凉的龙脑、薄荷等,用秘法熬制,对付烫伤最为有效,一面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另一面却也能清凉镇痛,加上药膏极黏,伤口渗出的血才无法冲去。
严雪渐渐地觉着手臂没有先前那样火红的烙铁烙着似的疼痛难忍,又服了一碗药,不知不觉的总算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整个人便好多了。严太妃问嬷嬷道:“昨晚上可有人来了?”
孔嬷嬷见醒了,忙回道:“正是呢,是皇后……是娘娘来探望过。”
严雪这才明白自己昨夜所见并非幻觉。只是郑皇后自从主动辞去凤位后,便不再跟各宫中妃嫔交际,只顾在佛殿内昼夜念经诵持,这却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出来见人。
只是严雪还来不及多想,突然又问道:“挽绪呢?”
挽绪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宫女,从昨儿晚上似乎就不见了人,严雪醒悟过来,左右张看,仍是未见。
孔嬷嬷面有难色:“她……她从昨儿就给内务司的人带了去了。”
严雪一震,昨儿范垣来此的种种瞬间在眼前闪过,就像是同时有一阵寒风从心底掠过似的。
定了定神,严雪道:“去,给我把陈公公请来!”
孔嬷嬷知道她的用意,却劝道:“娘娘才刚刚醒,不能这样大动肝火的,还要保养自己的身子才好。”
严雪正欲再呵斥,外间小太监突然道:“皇上驾到。”
严雪听说,大为意外。
孔嬷嬷过来扶着她,正咬牙要起来,朱儆已经走了进来,一眼看到,便抬手制止道:“太妃不要动!”
严雪已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只是这一动间,未免碰到臂上的伤,顿时脸色又白了几分。
朱儆紧走几步来到跟前,人虽小,却极体贴,高举手扶着严雪:“太妃,快安生坐下。”
严雪撑不住,只得往床边一靠,却仍望着朱儆:“皇上怎么这会儿来了?”
孔嬷嬷早挪了凳子过来,朱儆坐在跟前儿,道:“才下了朝,太妃疼的可好些了?朕听说昨儿晚上太医院连夜捉鹿,放血调药来着。”
严雪苦笑:“多谢皇上关怀,已经好的多了。只是……未免违背了先皇太后的仁德……”
朱儆听了,低下头去,想了一会子,却又抬头道:“母后原先在的时候,常常说起太妃的好。如今太妃遭难,当然要不惜一切好生尽快地让太妃恢复,鹿血能够起到救人疗伤的大效用,自然再好不过了,母后一定是明白的,也一定会很愿意这样做的。”
小皇帝一本正经,却又十分严肃地说了这番话。严雪听在耳中,眼圈迅速的红了。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问道:“皇太后……曾经跟皇上说起过我?”
朱儆点头道:“这是当然了,母后还经常叮嘱我,让我也要谨记孝顺太妃呢。”
不期然听了这句,严雪的两只眼睛顿时潮热起来,泪猝不及防地便涌了出来。
朱儆忙掏了帕子出来,一边给她拭泪一边说道:“如今母后已经不在了,我却仍记得母后说的话呢,太妃也务必要好好的保重身子。”
严雪心头悲酸交织,只顾落泪,来不及回答,便轻轻点头而已。
小皇帝又坐了片刻,便起身要去,严雪突然想起一件事:“皇上。”
朱儆回头,严雪道:“我身边的宫女挽绪,不知为何给陈公公带走了,她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我缺了她是不成的,皇上能不能让陈公公放她回来?”
朱儆眨了眨眼,道:“太妃别担心,朕会告诉陈冲的。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才叫了人去,若是没事自会放回。”
朱儆说罢,抬脚去了。
及至下午时候,挽绪并没有回来,陈冲却亲自来了黛烟宫。
因为药膏得当,疼痛减轻,严雪的精神越发好了些,见陈冲上前行礼,便道:“陈公公,我的宫女呢。”
陈冲道:“娘娘不必心焦,奴才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自要给娘娘一个交代。”
严雪双眸微微眯起:“交代?”
陈冲说道:“正是。”说着往旁边使了个眼色,众宫女太监见状,便齐齐地退后。
陈冲上前一步,道:“本来娘娘身上有伤,不该在这时候来跟您说些不痛快的话,只是又知道娘娘惦记着那奴婢,不知道她的下落只怕不能心安。”
“你只说就是了。”严雪淡淡道。
陈冲说道:“是。既然如此,奴才就直说了。挽绪只怕是回不来了。”
严雪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说什么?她为什么回不来?”
陈冲半低着头道:“挽绪这奴婢,先前已经供认了她在点心里头下毒,意图谋害的事。”
“她……”严雪才张口,又停了下来,终于道:“她在什么点心里下毒,又想谋害谁?”
陈冲看她一眼:“娘娘何必为难奴才呢,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昨儿首辅大人来此,难道不曾说明白?”
严雪语塞似的,又过了片刻才慢慢说:“好的很,公公果然跟首辅大人是同气连枝,相互照应,但是他昨儿在这说起温家的女孩子中毒,却也并没有提挽绪半个字,你凭什么把挽绪带走拷问?”
“这……这也是首辅大人吩咐的。”
“那好,你把他叫来,我要当面问他,他为什么要拿走挽绪,明明是我在他跟前儿承认下毒的,他怎么不拿下我?”
陈冲沉默:“娘娘慎言。”
“有什么可慎言的,”严太妃眼睛泛红道,“你们可真能耐,为了一个宫外的女子,把整个宫里翻的底朝天,我今日便跟你说实话,挽绪如果有事,唆使她行事的人自然是我,我也脱不了干系,你们要对付她,就先来对付我!”
陈冲皱皱眉,突然道:“娘娘,据挽绪交代,毒是她趁着看食盒的功夫洒在点心上的,娘娘若说是您唆使的,敢问这毒是跟何人所要?”
严雪道:“我自然是有,可告诉了你,岂非牵连了别人。你若是不信是我唆使,我再跟你说明一件事,你可知道宫里送出去的点心有四盒,为什么只那松子酥上有毒?”
陈冲正疑惑不解此事,闻言道:“娘娘知道?”
“我当然知道,”严雪冷笑道:“送出去的四盒点心,那椰香糯米糍跟蜜汁蜂巢糕都是甜软之物,老年人是最爱吃的。只要那温家的女孩子不是传说中那么痴愚,就该把这些东西留给范府里的长辈去吃。”
陈冲心中一震:“那还剩下两样呢?”
严雪道:“上回皇上请首辅跟那丫头午膳,引得整个宫里头轰动,纷纷传说。我也知道饭后的甜点里,她只吃了两个百合酥,她的口味如何,我自然清楚。”
陈冲越发惊愕,没想到这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竟能成为致命的关键。
严雪淡淡瞟了他一眼:“何况就算我不知道这个,宫里赐了四样,她总不至于把所有都送出去,四样之中必然是要尝尝一半儿。所以剩下的松子百合跟蛋香酥里,不管是哪一盘子有毒,都足够了。”
陈冲从头听完,虽然释疑,但却一点轻松之感都没有:“这件事,真的是跟太妃有关?”
“若不是我跟挽绪分析的清楚,她又怎会把毒下在百合酥里。”
陈冲迟疑了会儿,问:“奴婢斗胆多问一句,太妃为什么这样仇视首辅夫人?”
这个问题,陈冲本做好了严雪不会回答的准备。
谁知严雪冷冷地回答道:“因为我讨厌她。因为她不配。”
陈冲原地动了动,似乎很是不安:“但……”他张了张口,又紧紧地闭嘴。
终于只问道:“那剩下的只有一个疑问了,这毒究竟是从何而来?”
这次,严雪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陈冲淡淡说道:“陈公公,你如果想让挽绪当替罪羊,那就不用费心了。要处罚,自然从我这个罪魁开始。你若是做不了主,就劳烦你再请范首辅过来,我亲自跟他说,他要是不肯来,我……少不得亲自跟皇上去请罪。”
陈冲苦笑道:“娘娘,好好的您又何必如此?可知道范大人还为了你,在皇上面前苦心遮掩呢。”
严雪怔了怔,旋即道:“只怕他的好意我难以消受了。”
陈冲毕竟曾伺候过后宫,也知道她的性情,想了想,道:“那好,奴婢负责把话传到就是,在此之前,请娘娘好好养伤才是。”
***
昨儿晚上范垣到底离开了温家,仍是回到了范府。
他本也是要去见许姨娘的,然而一想到若是见着了,许姨娘必然要劝自己迁居的事,于是打消了这念头。
何况时候已经不早,更也没去见冯夫人,只回到房中自己安枕。
次日一大早,阖府众人还在安睡,范垣便已出府上早朝去了。
只是这日的例行早朝,出了一件意外之事。
礼部侍郎突然奏请皇帝,言说如今后宫无主,皇太后又仙逝,只是放着先前郑氏皇后还在佛堂诵经,不如趁此机会请了这位前皇后出来,恢复其身份,尊称为“皇太后”,请其主持后宫。
这样的话,小皇帝也不至于失去护持,后宫也暂时有主。
其实早在今日之前,范垣就收到了如此风声。
此刻听果然风吹了起来,他自不动声色,眼神淡淡扫向对面徐廉,郑宰思等人。
礼部侍郎说罢,满殿寂静无声,群臣或惊愕,或赞许,或若有所思,然后都偷偷看向御座上的小皇帝朱儆。
那时候,范垣也一声不响,因为连他也想看看朱儆对待此事是如何的态度。
朱儆先是吃惊,继而皱眉。
以范垣跟郑宰思对他的了解,皇上是不高兴了。
果然,朱儆道:“这是什么话,郑氏夫人是在先帝的时候自行辞位的,从那时候起,朕的母后就是本朝的皇后娘娘,也是唯一的皇太后,如今又说什么请别人出来主持后宫,这不是要鸠占鹊巢,颠倒行事吗?”
大家听了这番话,反应各异。朱儆又道:“不管如何,朕只有一个母后,也只有一个先皇太后,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说着,便起身退朝。
朱儆的反应虽然在范垣的意料之中,但是见朱儆并没有火冒三丈地拂袖走人,而是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一番话,让群臣哑口无言,却让范垣心中有些欣慰。
退朝之后,徐廉走来,同范垣一块儿前往内阁。
之前派去南边镇压土司之乱的谢岩最近上了一封紧急奏疏,因南边各地的纷争已经平息,也拿下了几个为首作乱的土司头目,俘虏了许多奴隶,谢岩请示朝廷要如何处置,是在当地发落,还是押解回京,行“献俘之礼”。
徐廉道:“这谢将军果然倒是有些能耐,不愧当初首辅力荐。那会儿我们许多人还不信呢,果然还是范大人目光如炬,慧眼识珠呀。”
范垣微笑道:“这不过是朝廷的运道,皇上的洪福罢了。”
徐廉笑着点头,突然道:“是了,范大人如何看待今日礼部侍郎的进言?”
范垣敛了笑:“我们如何看待自然不重要,毕竟皇上已经下了旨意了,徐大人说是不是?”
徐廉笑了两声:“这倒是,皇上对于先皇太后笃爱之极呀,当初得知皇太后病逝,难为皇上这小小年纪,是怎么撑过来的。”
这一句话,却牵动了范垣心中那惨然的往事记忆。
他竭力把心底那掀起的波澜压下,冷冷静静地说道:“皇上是真龙天子,毕竟不是凡人可比。”
徐廉连连点头:“还有一件事,好端端的,宫里的太妃娘娘如何会受这样严重的伤?”
范垣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呢。”
徐廉笑道:“莫要瞒我,如何我听闻昨儿首辅大人闯了后宫呢?”不等范垣承认,徐廉道:“所谓树大招风,范大人倒也要多多留意收敛些才好,毕竟皇上一日大似一日了,天长日久,只怕终是祸患。”
范垣对上他含笑的双眼,道:“多谢徐大人提醒,这次皇上也在场看着的,倒是无碍,下回我必会留意避忌。”
此后,范垣在内阁议事完毕,正要稍事歇息,外头一个侍从来报说:“大人,皇上传了夫人进宫了。”
范垣听了,一时倦意全消,顿时迈步出了内阁,往前殿而去。
然而还未到景泰殿,就见陈冲匆匆而来,同范垣把之前见严太妃的种种都说了,又道:“我看太妃铁了心似的,如果真的闹出来,不知会怎么样,大人倒是该去看看她,把事情都说明白。”
范垣想到先前徐廉的“提醒”,有心不去,但也知道严雪的绝烈性子,只得说道:“既然如此,公公陪我去一次。”
陈冲忙道:“方才皇上传我过去呢,我才着急来给大人说一声,只怕不能陪着了。”
范垣本是为了避嫌,听陈冲如此说,却也不屑流露为难之色,便只淡然地一点头:“那也罢了。”
这边陈冲跟范垣分别,匆匆往景泰殿而回,谁知走到半路,却给人拦着,那人敛着手笑道:“公公,是忙着去做什么?”
陈冲见是此人,脚下忙刹住了。
***
且说朱儆传了琉璃进宫,原因自然也是因为先前的糕点风波,虽然范垣已经移花接木地把事情转到了严雪身上,可朱儆心里仍不踏实。
又因为先前在金銮殿上臣子们说什么恢复郑氏的身份尊为皇太后等话……朱儆虽立刻压下,却也不免心烦。
后又见过严太妃,也说起了先皇太后,更加压制不住对于母后的思念,思来想去,什么事儿也不愿意去做,发了半天呆后,却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琉璃。
其实之前琉璃因担心朱儆,也想进宫,只是给范垣一口拒绝。
他连让琉璃呆在范府都不放心,何况是在宫中……而且如今这毒果然证实是从宫中散出的,这种危险之地,琉璃自然少进为妙。
谁知计划始终不如旨意要迅疾些。
朱儆因思想了半天母后,心里有些郁郁的,正抱着圆儿二号发呆,外头说琉璃到了。
朱儆还未出声,他怀中的圆儿却早先吠叫起来,竟从他怀中挣脱,撒欢似的往外跑去。
琉璃才进殿,就给圆儿扑住了。
朱儆望着圆儿扑过去的亲昵样子,心里突然生出一点羡慕,他仿佛看见那个还是小孩子的自己,就也这样满怀欣喜毫无防备的扑倒在自己的母后怀中。
而他只能这样呆呆地站在这里。
琉璃俯身摸了摸圆儿的头,站起身来的时候,看见朱儆站在前方。
凭着对儿子的了解,琉璃一眼就看出朱儆不大高兴。
虽然不知小孩子怎么了,琉璃却忙走过去,同他说话,又说些市井中的奇闻等,百般地逗他开心。
仗着朱儆还有些小孩心性,且琉璃又懂得如何反复儿子,很快,小皇帝便又转忧为喜了。
两人闲谈之中,有太医来回圈鹿取血的事,琉璃听了惊愕,迟疑地望着朱儆。
朱儆见她面露惊疑之色,便说出严雪不慎烫伤之事,要割鹿血来调制药膏。
琉璃这才明白,忙问严雪伤的如何,朱儆一一答了,琉璃听伤的颇重,一时也惊忧交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
朱儆道:“可不是?当时多亏了少傅将她抱开,不然的话,我看伤的就不止是手臂了。”
琉璃不知道这件,目瞪口呆:“少傅?四爷……大人他也在场?在黛烟宫?”
严太妃住在黛烟宫,这件事宫里自然人尽皆知,但是宫外的人则普遍的不太清楚。毕竟严太妃为人从来低调,也不作妖,犹如透明,市井间只知道有个太妃在宫里,却几乎连她姓什么都不清楚,哪里知道她住在哪里。
朱儆一怔,继而明白过来,只当是范垣告诉她的,便道:“是呀,正是为了前日糕点的事。”
琉璃微睁双眼,朱儆忍不住就告诉了她御膳房点心出事,严太妃差点受害一节。
琉璃听了这样的情节,心里明白必然是范垣所为,毕竟除了他,别人也没有这个胆气“欺君罔上”。
朱儆说完了叹道:“说起太妃来,也是可怜,好不容易躲过了一灾,没想到又给烫伤,幸而你没看见,先前朕去瞧她,她连说话都艰难了。当初母后在的时候,常常说她很好,朕都记得呢,唉。”
琉璃默默地想了会子,微微一笑道:“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呢,皇上怎会这样不听话,又去伤那些可怜的鹿。”
朱儆听了这句,略有些发愣,呆呆地看着琉璃。
琉璃却并未觉察异样,只试着问朱儆道:“皇上,严太妃伤的这样重,我是不是也该去看看她呢?”
朱儆眨了眨眼,略一思忖道:“也好,朕陪着你再去瞧瞧她就是了,有人探望安抚着,兴许她疼得就会轻些了。”
朱儆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小太监跟宫女跟随,同琉璃一边走,一边诉苦:“少傅还跟陈冲一起联手,把赵添也都给关押起来了,还不放他出来,也不知到底怎么样。”
琉璃只得安抚。且说且到了黛烟宫,却见宫门前冷冷清清,朱儆怕严雪正在休息,示意小太监不要出声免得吵醒了,自己同琉璃走了进去。
两人进了殿门,琉璃便嗅到浓重的药气,想到严雪那个娇弱的模样,心中不禁怜惜。
往内殿走了几步,有两个宫女瞧见了,才要行礼,朱儆挥手让停了,道:“太妃睡下了?”
其中一人道:“并没有,先前少傅来了,正在说话。”
朱儆闻言皱眉,嘀咕道:“少傅又来了?”
琉璃也不禁意外的很,两人对视一眼,又往里走了片刻,便听到里头是严太妃的声音,竟有些微颤地,说道:“我知道,你连‘她’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对别人自然就更加绝情了!你这人原本就是个最冷血无情的,就算……用一辈子的心血去焐也终究焐不热!”
朱儆先往里跑去,琉璃心慌慌的紧随其后,两人转到殿中定睛一看,却见严太妃竟跌在地上,鬓歪髻散,满眼含泪,在她旁边两步开外,站着的人正是范垣。